白鹭(长诗)

作者: 孤山云 

它是我的白鹭,而不是沃尔科特的

尽管沃尔科特的白鹭更加奇异,迷人

当妻子手指着它,叫出白鹭名字的时候

我的身体就遭遇了一次电击,一股高压电

势不可挡,针一样穿越我的灵魂

白鹭悠闲自适,于夕阳的余晖里

而我,被疲惫奴役着,寻找栖身之所

我们彼此多么不同啊

它振翅飞了起来

提起了它的影子,洁白的影子

于江面盘旋,划出优美的弧

我已经多少年没有想过飞翔的问题了

中年的肉身,裹挟着太多的杂物和异端

被过剩的欲望坠着

我被一个奔跑的少年,抛在后头,越抛越远

难怪妻子不时的提醒我要加紧减肥

我气喘吁吁的处理着积攒下来的血脂,血糖

和无名的猜忌,莫名的懊恼与忧愁

我要用一根银针,扎进肚皮,注射希望!

白鹭又落到了滩涂上,句号一样的停顿

也许它刚才的飞翔

只是展示给我看一看,或提供一种神启

生活自有它的精彩

现在它收拢了翅膀,静止于流动的江水边

它不再是一只白鹭了

而是一块白色的石头

只有石头的内心,才可以容纳火

我也曾试图让自己安静下来

但我要多么费力才能把自己内心掏空

我的内心常常是坚硬和锐利的

那是因为我暗藏了过多的铁

铁的复制品,过多的雷鸣,闪电,兽的嚎叫

和狐假虎威的风声鹤唳

空下来,多么好,空谷足音是另一场音乐盛会

空谷幽兰是另一种美丽

静谧与爱,在喧嚣尘上的另一面

从一间房子的幽暗中走出来

进入有阳光的一间

光亮因无私,才破解了黑暗

我走进过自己的内心吗?或者说走出来过?

右手夺过来的,是不是左手想扔出去的?

左脚踏上的,是不是右脚死活都不肯跟进的?

我真的活得这样拧巴吗?

是,还是不是?还是不愿意承认,说出?

装作一副快乐无比的样子,比快乐更快乐吗?

喜欢皮影戏的真实还是假象?

我是否在分身?分身后哪一个代表真实?

泪水是屈辱的净身术吗?

谁的推拿术逼近了真相,而手法更廉价?

丝毫不假,我经常称一称我的肉体有多重

那么,称过灵魂吗?灵魂能称吗?

灵魂如果也是世间一个俗物,它将怎样达到永恒?

永恒又是什么?是时间吗?时间是不死的射出吗?

人死后将皈依何处?上帝何在?亲朋何在?

这些问题,我面前的这只白鹭会不会给出答案?

白鹭正在喝水,它停在当下,是一种大自在

它喝水时的脖子,弯成一种叩问方式

和我多像啊,简直就是我

四月将过,许多花都过了盛花期

桃花,杜鹃,风信子,季节错过去了

不必有太多的遗憾,岸边的石榴花过一段时间

一准会如火如荼。枇杷,杨梅已经挂果

关于这一点,父亲说过,没有什么事值得后悔

命运只是一个玩具,横着来,竖着来

都要陪它玩下去,既然已经摆开了棋局

结局是另外一回事,棋子黑白分明

而一只白鹭抓捕一条鱼,它们的关系多像命运

它会扑空,父亲说,但没听说有饿死的白鹭

江边有人为鱼而战,他们没有看见我的白鹭

我的白鹭在天空,在水面

在一张纸的纯白里面

在小提琴音似断又起的空隙里面

孤独而隐身。如同在一首诗之中

唯一一处的感叹号

这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一只白鹭又落在

我的窗前,它认出了我

咕咕的与我打招呼

我此时已然学会了平衡术

一手握着我的幸福,一手握着我的痛苦

昨夜我再一次梦到了白鹭,白色的羽毛披着霞光

我曾在黄山看过日出,第一道金黄射出之时

就是这种滚烫感动

我拼命抑制着自己的颤抖,寒冷瞬间就被洗掉

白鹭的白,像是圣母的微笑

我曾在母亲递给我的本子上练习写字

那是一块怎样洁白的大地啊,我的脚印稚嫩

歪歪扭扭,而母亲微笑着,鼓励着,端来茶水

莫非这只白鹭是母亲幻化而来?

我曾在一场大雪之后,在旷野上行走

从陵园回来,大雪还没有被踩压过,还很松软

像一颗柔软的心,你不忍伤害

那么,是时间,还是空间;是活人,还是静物

一度把雪地踩实,表面又光又硬,无声无息

而白鹭的嘴,犹如一把红红的剪刀

它一点一点替我剪掉,脚掌上不知什么时候

磨出的老茧。我行万里路,看过万种风情

白鹭啊,想必你也仔细打量过人世

用你黑色如炬的眼睛。你一定看见过水之柔

水之怨,水之爱,水之怒

但你说,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能离开这条江

我是一只水鸟啊!

我懂了,你在梦里赐予我的意义

再一次看到白鹭。在朋友的画室里

他在作画,时光是另外一支画笔

画布上现出了一条江,不怒不喜

悲欢两忘。这符合他的年龄和性格

生活是一副上好的草药,治愈了他火爆的脾气

然后,来了,来了,我的白鹭再一次降临

它停在一块大一点的石头上,张开翅膀

再也没有其他的事物了,没有杨柳之依依

没有宝塔之俊伟,没有人,就没有钓鱼者

没有观望者,没有身影匆匆,一闪而过

他最后题写了名字:孤独

孤独是谁的?是他的?还是白鹭的?

那只白鹭是振翅起飞,还是慢慢收拢翅膀

我想说只有人才会孤独,万物不会

只有我们把自己看得如此高等,万物不会

它们天然的交融在一起

无论亲人,朋友,陌路人,还是天敌

它们有自己爱的抚摸,恨的眼神

与天地交流的方式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我就看到

我那只白鹭,迎着霞光,飞了起来,飞了起来

我笑了。你说的是白鹤亮翅,而不是白鹭亮翅

白鹤和白鹭是两回事儿

白鹤是一种象征主义,长寿,安详,被人喜爱

被张贴在老祖母幽黑的镜框旁边

白鹭的外衣是它自己的,没有更换过

破了自己补起来

自由和随意也是两回事儿

我们常把不随意当做了不自由

而让自由的严肃成了随意的随意

中国的月亮和美国的月亮也是两回事

我在洛杉矶看月亮,我说,那是中国的月亮

美国的朋友很诧异,他说,NO,月亮没有国籍

我说有,我的月亮永远是我的月亮

家乡的月亮永远区别与异乡的月亮

树叶的动,永远是风的鼓吹

但风不能停下来等你,一旦停下来,它就死了

白鹭知道,那日入山,我把灵魂

寄在寺庙修行,独自带着肉身游玩

直到日垂西山,自我才回到我

端午节也是这样,自从屈原进入一条江后

端午节就比屈原还有名气了

嘘,不要发出声音,我的白鹭飞回来了

盘踞在我的体内,闭目假寐,我要留它一会儿